【范闲中心】 小范大人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
范闲受伤溜回家里时,轻手轻脚,跟做贼似的。
他左顾右盼一遭,扒着门框缩进屋内,门堪堪留一道空。
过会儿,蓬松发梢虚悠悠地晃了两晃,提司大人探出半拉脑袋瞪着门外松柏常影立着的人形:
“进来啊。”
言冰云握着佩剑的手紧了紧:“...想都别想。”
范闲慌啊,他往外蹭了几步,又怕被下人瞧见:“你奉院长之命看着我,我认,随你,但你也别像个尾巴似的暴露我行踪不是?”
言冰云微微抬起眼尾,唇线略显刻薄地一挑:“小范大人,也有怕的时候?”
“我怕啊,我怕若若和姨娘,还有范思辙那小耗子叨叨——”
言冰云冷漠极了。
范闲眼睛瞪得更大:“这还不是您那居中一剑留下的后遗症,你还哼哼。”
言冰云闻言,不自觉站定身体,像是被人光明正大在肩胛骨上咬一口,他还不能还口。
......还手。
范闲瞥见言冰云沉郁的眼神,走廊尽头有婢女的妃色衣衫扫过墙角青叶,他忙不迭伸手想去拉人进屋,未果。言冰云立时往后撤一步,蹙眉嫌恶地用长剑隔断二人。
范闲面无表情收拢合拳,单只留一根中指控诉对方的无理取闹。
“嘶——”
食指还没伸直,范闲面上一白,下意识按上左肩方才不小心中招的伤口。敛下眼底惯有的轻佻,细弱的喘息经起伏不断的脖颈脉动徐徐放大,长发披散下来,是为了遮掩脖子上被暗器拉出的血口子。
言冰云突然想到,他之前一直见着的是范闲束发的模样。
颈子上的血珠冒头。
言冰云闪入屋内,拽着范闲的衣领扯了进去。
扯的是右肩。
言冰云抱剑看着范闲驾轻就熟地为自己上药。
“...你伤口并未崩裂。”
“啊,我注意着呢。”
“......”
范闲手脚利落地换上干净衣裳,对上言冰云的眼神,乖巧地画出一抹笑:“多谢小言公子在意。”
言冰云意识到自己又踩坑了。
“我去上报院长。”
“哎。”
范闲赶紧放下刚抿上一口的冷茶:“言公子,打个商量嘛,我就是去探个路,没暴露身份,也没受什么伤,这茬能不能过了?”
言冰云:“不能。”
养不熟的狐狸急了,抬脚靠近,被坑了好几次的公子往后退,他想伸爪子够一够,言冰云直接祭出配剑横在两人中间威慑。
“言冰云,咱可算是过命的交情。”
“哼。”
狐狸不乐意龇牙:“过我的命也算过命。”
言公子的剑鞘几不可见地下移了几厘。
“你别跟陈萍萍说,现成的我失血过多供血不足,我拿什么跟他个老狐狸过脑子周旋。”
说着他还举起染血的衣物凑言冰云眼前晃。言冰云皱眉,鼻尖嗅闻见血腥与药香缠绕出的奇异味道,莫名心下坚定几分。
言冰云:“我倒要看你如何拦我。”
言公子将一柄长剑端端正正横在胸口,严谨得当地与范闲隔出两个身位的距离。
范闲脸色古怪地看着横在眼前的剑,到底是懂了几分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。
打打不得,骂骂不够。
收起戏谑,范闲清了清喉咙,眼神清明:“小言公子。”
言冰云冷眼俯视。
两人对视良久,范闲突然出击伸手探向剑柄,言冰云抢先一步按剑回鞘,却不成想扑了个空。
细瘦的指节间还有没来得及擦尽的血渍,范闲手里虚虚握着垂落的剑穗,耷拉下眉眼,自下而上瞅着人。
言冰云感觉到手里的剑柄被拉着往下坠了坠,气力轻,小心翼翼的,一点觉不出这人的行事作风。
“——拜托?”
言冰云的目光凝在剑穗上,抿唇。
轻巧的脚步由远及近。
两人同时抬头,范闲还自顾自握着剑穗不放,言冰云却是率先回神,看看范闲的动作,干脆利落地将剑调转方向抛入范闲怀中,跳出窗口之前留下一句:
“手指,擦了。”
范闲猛然接手一柄佩剑,听了言冰云的劝,又伸手瞧见迎着光泛出些许透明感的指尖,缠绵血污,他“哦”了一声,将手指放入口中,细细嘬吮。
五竹出现在房内,微甜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从洗墨水泻似的发丝遮掩住的肩头涌出来。
范闲说包扎好了,没大事。
五竹却觉得那人身上的血气干扰了他的核心系统,需要处理,于是把人扒净了重新上药包扎了一次。
范闲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,讨好地缩着脖子,大半脸都埋进蓬松的发:“叔,我没想瞒你,这事儿小。我是轻敌了。”
五竹嗯了一声。
小孩泛白的嘴唇跟切条的萝卜丝不相上下,五竹半蹲在范闲身前,手指动了动,举离胸膛,手臂微微向他张开,掌心向上。
范闲眨眨眼。
“谢谢叔。”
说着,把手里烫手山芋一般的长剑丢进五竹怀里,整个人如释重负地倒进床铺里卷成一团,磨蹭姨娘让人为他新铺的绒被。
五竹保持着敞开怀抱的姿态,呼吸几不可闻地重了些。
差那么一点,就能赶上人类的叹息。
小时候的范闲,很喜欢抱他。
五竹不知什么时候特地注意过,不是每个人,是只对他。
范闲喜欢拥抱。
不同于对这个时代里长辈同岁的克己自制,范闲的亲昵只会也只能对着五竹展现。
从后抱脖子。从身前抱腰。不及他高时抱大腿。再到后来大着点了,相差大半头时,少年轻飘飘的发刚好笼在他的颈窝里。
他不排斥范闲的拥抱。
也没有专门回应。
后来到了京都,有几次他出现,他的小孩眼神发亮地朝他冲过来,却将将在半米处停住,亲亲热热地喊着他“叔”,双手规矩地负在身后,确实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。
然后就没有了。
五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。
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问题。
他低头,为小孩掩好床被边角的褶皱。
陈萍萍来得不巧。影子推着院长进屋,点了范若若的穴,小姑娘委委屈屈地瞅着人,这仇便是记上了。
检察院院长拢着手歪头看床上的人,一看就是半柱香,影子倒是动过,运气将那人踢开的被子给搭回去了。
范闲的呼吸略急。
陈萍萍眼纹弯弯的,又靠近一点床头。
“不装睡啦。”
范闲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,抱着被子把自己遮盖得一寸皮肤也不露:“醒了。”
陈萍萍笑得温和,伸手为他梳了梳睡得蓬乱的头发,最后端详了一阵,点头:“醒了就看看吧。”
话音刚灭,影子翻掌运气就要掀被,范闲把身上的床被压得死死的:“停!”
陈萍萍和和气气地问:“伤哪儿了?”
“肩。”
“伤得重不重?”
“不重。”
陈萍萍稍稍立起身子:“我不信。”
范闲把自己捂得更紧:“您还是信信吧。”
双方僵持不下,被子下钻出一只狐狸爪子:“不然您探探脉象。”
陈萍萍自是没搭腔,影子却是出手如电,握住狐狸的腕子顺势便往外拉扯。
“别!”范闲喊着,手臂瞬间被拉出一小截,他力气抵不过,极灵巧地一翻手拉住陈萍萍放在轮椅上的手腕。
影子果然停住了。
范闲搭着陈萍萍的手,也没敢抓紧,只轻轻环着:
“院长大人,您看我还有力气在这儿闹呢,能有什么事儿。”范闲说着,将陈萍萍的手腕又往自己这边晃了晃:“您说是不是?”
陈萍萍看了看被搭上的手腕,又看看狐狸陷在床褥里的脸,悠悠地,叹出一口气。
影子放开范闲的手。
陈萍萍翻转掌心,缓缓收拢手指,就着范闲的动作,回握住这人的手腕。陈萍萍的手指凉,突然给范闲一冰,他指尖颤了颤,还是没动。
主要是回握的人手下使了力,范闲不好动。
也没敢动。
陈萍萍感受着指尖上少年脉搏跳动间蓬勃的生命力。
“你呀。”
言冰云再次出现在范闲眼前时,范闲多少有点心虚。
他吐出嘴里的鸡骨头,巴巴看着像一晚没睡好的言冰云,讨好地笑。
言冰云觉得不对劲。
范闲说他把言冰云的佩剑弄丢了。
其实是五竹处理了。
就是丢了。
言冰云眼神都没动上一毫,只看着范闲桌上的大鱼大肉。
“伤未愈,忌荤腥。”
范闲说巧了,若若也这么说的。
但当时小范大人一闭眼缩回床褥里,只抓住身上被子的边角露出半张脸,抬起狭长的眸子瞅着妹妹:
“若若,饿了,想吃肉。”
尾音放软,让范若若想到后厨慌不择路撞到她脚踝的白兔,毛茸茸的,忙不迭往小姐怀里钻。
只不过这是只要吃肉的兔子。
言冰云只听见个“若若”,大抵就能猜到结局。
“院长找你了。”
“啊。”
“...我是如实禀报。”
范闲又嘬了口鸡汤:“你职责所在嘛。”
言冰云好似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,只能离了视线,胡乱说着:“你倒知道提前收拾好,没让院长抓个现形。”
“那是咱俩心有灵犀,”范闲笑道:“我懂你嘛。”
言冰云不敢再胡乱说了。
范闲吃饱喝足,言冰云在一旁全程正襟危坐。
范闲说:“我还是要再去探一探。”
言冰云皱眉正准备说什么,范闲一摆手给堵回去:“我探我的,你告你的。”
“...听说陛下召你入宫,太子殿下登门拜访。”
“嗯,”范闲吮着手指上的星点油渍,眼神平静:“我这身边,又怎么会少人看着。”
“...你没去?”
“耍赖了。”
范闲请前来召见的总管公公受累,原话转告:
【陛下明鉴,臣要死啦,不想动了。】
总管公公回得也快,仿着庆帝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,奉命敲打小范大人的脑袋瓜:
【小混蛋。】
太子来的时候,与若若在门廊处你来我往相互套话,范闲隔着门板听得翻白眼,打开半扇漆门,伸出一只手,轻轻巧巧地朝外面摇了摇。
“就这样?”
“嗯,我就说了个再见。”
言冰云听着,眉头微微松弛,喃喃一句:“殿下倒是好哄。”
范闲没听清,又拿出吃了大半的葡萄串揪一颗抛一颗,胡吃海塞。
言冰云冷着脸看他半晌,瞧见范闲扔嘴里的葡萄错位掉出一颗,他下意识伸手接了,又给他喂了回去。
范闲贪吃,忙咬破葡萄溅出几滴汁液,沾上言冰云指尖,他收回手捻拈几下。
“...我可以应你一个要求。”
范闲不嘬葡萄了。
“你如实禀报,干嘛允我要求?”
“算我自己的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言冰云眸光微闪,游弋到一处,又收拢回来:“...心不正。”
范闲神情也认真起来:“什么要求都可以?”
“只要我能做到。”言冰云暗忖,又道:“不违反律法,不捉弄他人。”
范闲盘腿坐直身子,一只手撑在下颌,也不回话,只盯着言冰云细瞧。
言冰云被他盯得不自在,但又想看看狐狸眼底藏着些什么,要是能望见几分,也是好的。
万一呢。
范闲说话了。
“小言公子,我觉得允我要求这件事,不太成立。”
“为何?”
范闲笑,捏下一颗葡萄放进言冰云手心。
“我自己可以要来的东西,为什么要你允。”
狐狸自然是聪明的。
范闲前世看过科教纪录片,解答猫咪受人类喜爱的秘密,片里说猫咪的长相是模仿人类幼崽的面容特征进化的,尤其是幼猫,猫叫也是模拟人类婴儿的呼唤音色,为的就是激起人类本能的保护欲与喜爱。
所以不是猫咪向人类讨要娇宠。
是人类遵循本能不遗余力地为猫咪提供庇护。
他不知道这科普有没有准,但到底是记住了些的。
言冰云离开的时候,匆忙间连窗扉都没来得及合上。
范闲跟五竹说要再去探探路,五竹拿出了铁钎子,然后范闲说让五竹一道,搭把手,五竹捏紧了手里的铁钎子说好。
小孩渐渐大了,少有时候向他提要求,后来他为了锻炼小孩,推了些事让他试手,小孩终于长成大人,也没再求他办过事。
五竹从竹林间一跃而下的时候,抽空看了看范闲身上伤了几道,仔细数数,三道见半,舍作四道,五竹便用四招结束一切。
范闲扔下夺来的剑,隔着一地残尸喊了声叔。五竹没动,他将铁钎点地,听血滴落在草叶尖儿上的动静。
范闲抹了把脸,看向五竹的背影。
五竹动了。他听着身后人疾速冲来的响动,回过身,觉察到温热的触感逼近,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怔然,但这动作他又再熟悉不过,手指一松,弃了铁钎,承接住小孩已是成人的身体。
范闲助跑跳起,结结实实地撞进对方的怀抱,双手搂上他的脖子,腿脚环绕锢住男人的腰,将全副身心都压上五竹胸膛,全然复刻幼年时期交付信任的姿态。
小时侯的重量与成年体态,于五竹无碍,他还是能轻松抱起小孩,无论是小范闲,还是小范大人。
范闲深吸一口气,全身放松,紧紧偎住那人。分神听了五竹与自己相贴的胸膛,只听到自己一人的心跳。
脚下是鲜血浸染过的荒野,生人临死前在挣扎中攒住新生的草尖。
范闲牢牢圈住自己来这世上睁眼望见的第一人,脸颊蹭了又蹭努力往五竹颈窝钻,借着月光瞧见自己指尖溅上的血污,举着,痴痴地看。
五竹托住范闲的身体,手臂承重他并不在意,但又觉得相贴的身体肌肉慢慢软了下来。
怀中的范闲是软的,自己与他相触的地方,也是软的。
“叔,”范闲咬住指尖,口齿不清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五竹环住他的脊背:“我不会迟。”
“叔。”
范闲吐出手指,握成拳,见不得似地藏在手臂下。
“叔,”他紧了紧怀抱:“回家吧。”
“好。”
“叔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想回家。”
“......”
“我想回家。”
他到底,还是个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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